那一年,她八岁,跟着威严而陌生的管家,一路走过曲水流觞,走过花墙影壁,一直走到那个少年面前。
她脑中依然是那个应该被称作父亲的人在松开她手之前对管家的殷殷絮絮,耳边是管家的声音:“从今日起,你就好好侍奉公子,不得怠慢。”
她跪伏于地,温柔软语里听不出悲喜:“婢子明白,定会好好侍奉公子。”
身前的小少年放下手中书卷,语气有些疏懒:“恰时在读则天顺圣皇后诗作,一句‘看朱成碧思纷纷’品来颇妙,不如,你便唤作阿碧吧。”
她俯身再拜:“谢公子。”
从此,她便有了个名字,阿碧。
她是阿碧,慕容公子的阿碧。
那一年,她十岁。夏日水莲香动十里,她临水抚琴,琴声悠悠。
书案后的少年疲惫放下一册,一旁侍奉的阿朱适时上前为他轻揉额角。少年略略皱眉,轻挥了挥手:“阿碧,你弹奏一个下午了,可以停一会儿了。”
“阿碧不累。”她笑语轻轻,“能为公子奏琴,阿碧很是开心。更何况,阿碧喜欢弹琴。”
“喜欢?”少年睁开了眼,有些困惑。
“对呀。”阿碧低头,一串音符顺水流去,“公子你呢,你不是也很喜欢读这些书的吗?阿碧看你每日手不释卷。”
少年突然笑了一声,明明十几岁的年纪,却颇有几分无奈神色:“我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些,都不过是我肩上的责任罢了。”
“责任?”阿碧不懂,也没有再问,那少年已经低下头继续读书去了。
后来回想起时,阿碧总是想。如果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公子会喜欢做什么呢?
那一年,她十二岁。乡下的消息传来时,她震惊半晌,然后垂了眸,无事一般继续服侍公子。
只是在夜半无人时,躲在荷塘边,悲伤抽泣。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见明月高悬,浑身酸软无力的她准备起身去洗一把脸,然后便看到身后不远处那个熟悉的清朗身影。
见她转身,他颇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开口:“夜里难眠,出来走走而已。”
她急忙抹去眼泪上前跪倒:“是婢子不好,扰了公子休息,求公子责罚。”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说:“明日我许你半月假期,你回老家去看看吧。”
“公子?”她吃惊抬头。
他脸上露出一丝强作不耐的神情,仿佛为了掩饰之前的尴尬和此刻的心软:“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两行泪珠滑落,她再拜道:“阿碧,谢过公子。”
那一年,她十四岁。燕子坞来来往往的宾客越来越多,有慕名前来的,有找茬挑事的,有一心投靠的,也有各怀鬼胎的。
她渐渐学会了看人眼色,语打机锋,言来语往间,也在慢慢帮助公子了。
她觉得很开心。
那日,刚又送走了一行宾客。那群人和公子言谈甚欢,相约日后若举大事定当相助。
一行人离去后,她送上香茶,扇风轻摇。
“近日来,拜访的客人可真多。”她呢喃。
“自从上次公子击败那不知天高地厚来挑战的剑客后,名声更是响了几番。如今,谁不知道‘南慕容’几个字?”一旁的阿朱语声里掩不住的得意。
“那公子这几日更要受累啦?”阿碧为他揉着肩,笑道,“公子可还撑得住?”
他笑了笑,神色里颇有几分傲气得色:“若是这些都应付不来,日后光复大燕,每天更有无数政事要处理,又该当如何?”
她看着他骄傲神色,看着那俊朗面庞,心想,这就是我的公子啊,世上最优秀的人。
那一年,她十六岁。和公子一起离开了燕子坞,行走于江湖。
江湖上的人啊那么多,事也那么多。
他们一起走过很多很多的路,经历过阴谋阳谋,也对别人使过明枪暗箭,手上的血,越沾越多,身前的路,也越走越远。
你喜欢江湖吗?
她问自己。然后摇了摇头。
她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只要跟着公子,就够了。
阿朱姐姐已经离开,只有她守着公子了。
天涯海角,天崩地裂,她都不会离开的。
因为那是她的公子,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那一年,她十八岁。她和公子在一起。
眼前天色渐黑,树林中只余斑驳的影子。
一群孩童围着他们嬉笑:“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公子坐在土坟上,扶了扶高高的纸冠,俨然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那几名小童扎手扎脚地在坟前跪下来,口中乱七八糟地嚷着:“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边嚷着,一边笑闹,还有的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公子非常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虚浮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她挤出一丝笑容来,却愈加凄楚。从怀中竹篮中取出糖果糕饼,一一分给小童们,口中说:“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
“好呀好呀!明天又来!”小童们领了糖果糕饼,拍手欢笑而去。
而在那无邪的欢声笑语中,一滴清泪,无声落入了竹篮之中。
远处江水滔滔,身旁树枝轻摇。
她回头看向公子,眼中柔情一片。
哪怕江湖逆转,沧海桑田。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无悔无怨。
西城杨柳弄轻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